【零】
凤冠霞帔的新娘跨进厅门,满身环佩叮当作响,她身上喜服红的像一把火,舔舐着这座古老的厅堂,也照亮了这座厅堂。
堂里熙熙攘攘,挤满了人,每个人都神色焦灼。上首一个巨大的影子,覆盖全厅——好像是一个女人,因为头上戴着细细的钗环。
钗环轻轻抖动,那女人仿佛在叹息,又仿佛是以一以贯之的不耐和失望语气讲话:“再试,再试。”
一碗碗汤药送上来,交到新娘手里。她抖着手端起,小口小口地喝下去,被苦得肩膀都微微发抖。
有人摇头,有人叹气,有人幸灾乐祸,有人窃窃私语。新娘端碗的手愈发稳了,黑褐色的汤药被她像水一样喝下去,眉头都不带眨一下。
再试,再试。
她自己喃喃自语,主动伸手,索取更多汤药。被她喝空的碗在身边摞起来,一只叠一只,很快就超过了她本人的身高。
一只手伸到她身边,掌心拖着一方手帕,零零散散装了些糖果蜜饯。伸手过来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她,小声说:“别喝了,太苦了。”
新娘愣了一下,忽然嚎啕大哭。
*
【伍】
奕大爷在府上做堂会宴请同僚,说是自己老娘久病初愈,想在府上热闹热闹,去去病气。
赴宴的人都心知肚明,他这是想不动声色地洗清“不孝”的传言。
一人要搭台唱戏,那自然得有人捧场,于是县里各位老爷大人、乡绅清流,甚至连文人学子都没能落下。
自从奕大奶奶在祭堂说出那句话后,奕大爷已经不和奕大奶奶同房了,但老娘要出席,势必得有儿媳妇侍奉,才能显出黎家孝悌之风。
何况奕大奶奶的娘家,也是他想要借来一用的。
晚膳后,奕大爷先是打发小厮去同妻子传话,后来想了想,觉得还是要亲自叮嘱交代。遂万般不情愿地去妻子房前。
即便是贞娘借尸还魂了,那也是我的妻子。
奕大爷在妻子房门前给自己打气,况且贞娘向来柔顺,从来不对他的话言二三。
奕大奶奶恭顺地听完奕大爷交代宴会的事情——恭顺有些夸张,充其量是平静而已,她没有“犯病”,温顺地将奕大爷说的话一条条答应下来。
这态度让奕大爷松快不少,他靠近妻子,想要动手动脚,还口舌花花地调戏:“你至今没有动静,母亲难免着急上火,于身体无益……我够卖力了吧,你怎么就是不争气呢?”
奕大奶奶目光一闪,直勾勾地盯着他:“是,我为此日日不得安心,所以才回来,以求弥补。”
她的声音低沉又阴冷,仿佛带着九泉之下的销骨泥味,偏偏话又谦卑……是贞娘能说出来的话。
奕大爷后退了一步,颤声发问: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
“我是你的妻子啊。”奕大奶奶持灯向他走进一步,那张眉眼幼小的脸上浮现出绝不相符的神色,“夫君不记得我了?”
她将灯放到桌上,一张脸迅速灰黑发暗。
奕大爷骤然惨叫,从妻子房中夺门而逃,逃去门口的时候,还影影绰绰听到一句“你日日念的人……”
名字、势头、孝悌、伦理……通通不顾了,奕大爷从房里逃出去,下令封死大奶奶的屋子,一日三餐送食送水,决不可让大奶奶迈出房门一步。
传言在府内甚嚣尘上,前来封院子的家丁不敢靠近卧室,只叮呤咣啷地将院门封上,还在门上开了个小口,用来送饭。
奕大奶奶由此不必再寅时起床侍奉公婆夫婿,舒舒服服睡了个自然醒。
黎家的堂会请遍了县城里有头有脸的名流,大奶奶不能出席,奕大爷索性亲自侍奉老母。
堂上一时间母子慈孝,其乐融融。
直到奕大爷亲手将一个瓷碗奉给黎太太,老太太看清了碗里的吃食,骤然变脸,一声尖叫噎在嗓子里,她手一松,燕窝冒着热气,尽数泼到了黎大爷身上。
五十两银子的燕窝,一天吃二两,宫里的娘娘都未必有这待遇。
黎太太死死盯着送燕窝上来的丫头,像见了鬼。
贞娘的陪嫁丫头正盈盈立在原地,清清楚楚地说:“大奶奶说,太太今儿早上没喝燕窝,特地叫我来给您补上。”
老太太脸色都变了:“哪……哪个大奶奶?”
“咱们家的大奶奶呀。”俏生生的丫头道,“对了,太太,大奶奶说,今儿的燕窝不比从前,银子要花完了,好东西得紧着大爷,所以今儿这燕窝,是二十两的银子的。”
她一边说一边提步上前,看着奕大爷那一身燕窝残羹,遗憾道:“看来这便宜货太太吃不惯,算了……我回去报给奶奶,叫奶奶再往娘家写信吧。”
往娘家写信?
堂中宾客捕捉到了这一句,偷偷交换着眼神,脸上浮现出神秘莫测的笑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