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任西川大帅杨旭带头出兵抗日,全国上下舆论汹涌,各地军阀纷纷响应,一时间局势大好。
总统夫人允诺的三架飞机载着识大体顾大局的杨伯坚回到西川,自发迹以来,他的名声从未如此好过。
杨公馆变了天,新大帅事务繁忙,顾不得立新规矩,公馆依旧由几位太太理事,一切照旧。
唯有杨伯坚感到哪里都不对劲,房子还是他的房子,妻儿还是他的妻儿,可他总觉得被褥底下藏着尖利的刺,提醒他一切都不复往日。
三太太不再来照料他奉承他,反招大小姐二小姐来搓麻将,杨伯坚厌恶赌博,公馆内原是不许出现任何麻将、骰子、纸牌的。但如今三太太那一把脆亮的好嗓子嚷嚷着牌面和输赢,隔着门传进屋里,让大帅怒火中烧。
四太太倒是一如既往爱哭,坐在他床边,帕子捂了脸一哭就是半日,不知道的还当大帅已经凉透了呢。可就是这样一个人,大帅斥骂她,命她滚出去,居然也指挥不动。四太太端坐不动,哭得更大声些。
那个逆子不来见杨伯坚,杨伯坚也不愿见他。次子三子远隔千里,只怕还不知道老父病重的消息,况且杨伯坚也不信他们会为他杀回西川。
四子是蒋令仪所出,大帅有心结在,与这个儿子形同陌路。幼子还一团稚气,又是蔡舒容那个贱人所生,如何能信?
几个女儿情形亦相似,不过露一面,随口说几句关切的话,就忙着与三太太打麻将,与哭够半日的四太太研究西洋点心,与蛇蝎心肠的六太太高谈阔论。
他自诩一生英雄,不承望养下这些不忠不孝的混账种子,只恨当日没有早早将他们溺死在马桶里,没能早将他们的生母枪毙。
杨伯坚终于明悟:他失去了说一不二的权力,在这个公馆里,他不再是天,没有人再围着他打转。往日所有人都觑着他脸色,他不用张嘴吩咐,一个眼神就有人抢着揣摩他心思的日子,一去不复返。
第一支川军出发北上那日,杨旭得以暂时从繁重的军政事务中抽身,回家探望老父。
不出意外,他被药碗砸了出来。
药汁淋漓地从他帽檐低落,杨旭整理着衣服苦笑:“看来父亲养得不错。”
“慢慢养着,一二十年,总会好起来的。”蔡舒容说。景黛曾向她保证,那药不会要了杨伯坚的命。
一年两年,杨旭就能让西川大变样。一二十年风云变幻,谁能料得到那么久远的以后?
杨旭望着蔡舒容的眼神有些复杂,他想过而不敢做的事,这个女人帮他做成了。
如今,到了他履行承诺的时候。
等杨伯坚稍微恢复,可以坐在椅子上被抬着走动时,杨旭召集法庭,审判一桩离婚诉讼案。
诉讼双方身份特殊,案情也足称惊世骇俗——蔡舒容向杨伯坚正式提出离婚。
实际上,几日前蔡舒容已向杨伯坚提出协议离婚,但杨伯坚破口大骂,坚决不肯同意,因此蔡舒容将其告上法庭,诉状中也加了一条离婚理由:杨伯坚多次威胁要杀了她,危及生命,婚姻实在无法持续。
纵失去大帅的权力,杨伯坚仍是杨旭的父亲,蔡舒容的丈夫和主人。六太太竟敢真的告他,她怎么敢,她怎么敢!
如果怒火可以杀人,西川已赤地千里。但此时,杨伯坚只能被抬着走向法庭,唯有额头暴起的青筋和口中不断的怒吼咒骂,能稍微宣泄他的震怒。
蔡舒容的辩护律师不受杨伯坚影响,一条一条列出当事人的离婚理由:
其一,这桩婚姻本非蔡舒容自愿,为杨伯坚倚势强逼,二人并无感情基础;
其二,杨伯坚本有妻子,娶蔡舒容是为重婚,与民国法律相悖;
其三,杨伯坚长期对蔡舒容施以恐吓、虐待,危及她生命安全。
证人一个一个走上法庭:昔日劝蔡舒容许嫁的乡绅,三太太尤红蕊和四太太秋雁,以及现任西川大帅杨旭。
在杨伯坚越发嘶哑难听的诅咒中,他们证明蔡舒容的诉状真实不虚。
法庭当堂宣布,判定蔡舒容与杨伯坚离婚,杨伯坚须按照女管家标准支付蔡舒容为其打理家务应得的薪水,蔡舒容亦应返还杨伯坚所赠一切珠宝及贵重物品。鉴于杨伯坚有虐待幼女致其死亡的先例,二人所生子女判予蔡舒容,杨伯坚亦应支付子女抚养费用。
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,做了十年姨太太后,蔡舒容终得自由。
热泪滚滚而下,蔡舒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,畅快的呼吸让她意识到,原来之前十年的每一刻她都处在窒息边缘。
泪眼朦胧中,她看到辩护律师向她走来,黧黑的脸上有一对热情的眼睛。
“我以为……”她哽咽道,“我以为你已走了。”
她奢望过他愿意等她,但从未想过美梦能够成真,更不曾设想他会主动要求成为她的辩护律师,为她争取权利。
焦理笑出两排白牙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