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鸟使下降,遴选良家子充实宫掖,凡有适龄女孩儿的人家都慌了神,唯恐女儿被选进那不得见人的去处,骨肉生离。
景家大郎揣着卖掉一半田地换来的银子求见天使,天使哪里看得上那点子银钱?
只一个门子从鼻孔中喷出两管气来,便叫这个农夫战战兢兢退了下去。
景大郎于衙署前徘徊良久,受了无数白眼,决心去寻妻兄再凑些银钱。
自家小娥去年许了舅子家的老二,虽还不到成婚年纪,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外甥女,又是未来儿媳,想来舅子也舍不得这孩子被宫里夺了去。
那皇爷、娘娘们,吃香的喝辣的,什么福气享不尽,怎生还要他的女孩儿去伺候?
舅子咬牙凑些钱与他,又买肉打酒请衙署的书吏吃,辗转请托,这才得见天使一面。
景大郎在贵人中晕头转向,磕了无数个头,磨破了嘴皮,天使只是似笑非笑:“你家女孩儿有大造化,不是看在她面上,你这点子银钱如何入得了我的眼?鸡窝养不住凤凰,早些打消念头,欢欢喜喜等着享女孩儿的福气是正经。”
天使不肯从册子上划掉小娥的名字,景大娘子催着景大郎还要再卖地。
舅子劝妹子妹夫,再卖,一家人就要活不下去投身为奴,那银钱也喂不饱天使的肚腹。为个女孩儿,值当这般?
小娥不声不响,收拾个小包袱,自己找到天使,愿意入宫。
她的脸就是最好的证明,天使口称“贵人”,迎她进了衙署。
良家子入选,朝廷赐其家人纹银五十两,足够两家人置地造屋,过上比先前好十倍的日子。
进京那日,父母亲人来送,景大娘子几乎哭瞎了眼。
景小娥扶着摇摇欲坠的亲娘,试图宽慰她:“娘将我生得这样好,兴许我能交上好运道。”
景大娘子不禁大放悲声。
小娥冲看热闹的人群招招手,与她订过婚的表弟从人后探出头来,她便命他照看好爹娘,“他日我出息了,必不忘你的恩义”。
表弟自小对这个表姐敬畏有加,与她定亲后,晓得这辈子都要落在她手里,深觉人生无望。
如今表姐要入宫去,他一厢窃喜自己不必娶母老虎,一厢也难免悲戚,垂头好半日才道:“等我长大挣了钱,就接你出来。”
他仍以为“皇宫”是个大些的地主院,去伺候人的表姐总能有赎回来的一日。
难得他竟不曾听信流言,骂她嫌贫爱富,小娥不禁莞尔,腮边笑容好似能压倒灼灼桃花。
倏忽一道紫气从西而来,笔直地划过天空,悬停在衙署上方。
青冥浩荡,日光明耀,紫气中传出箫韶之音,层云缓缓散开叠障,隐隐露出鸾车轮廓,流苏宝盖。
慌得众人连忙拜俯下去——昆仑之墟,白玉上京,有十二楼五城,仙人居之。
闻道神仙不可接,霓裳广带蹑太清。
霓为衣、风为马、虎鼓瑟、鸾回车,那是传说中的仙人!
鸾车中走出两位仙女,璎珞遍体,佩玉铿锵,异香氤氲。
她们踩紫云下降,足不沾俗尘,一眼便看到了小娥——所有人都跪倒叩拜,唯有她似是吓呆了,站得笔直,清凌凌的眸中映着天地。
仙女略一皱眉,持玉简、启清音:“玄都真人法旨:景女小娥生具灵性、天资特秀,宜擢入仙门,清心修持,早登大道。”
宣毕法旨,她们望向小娥:“快快随我们上车,莫要使这凡间浊气污了仙体。”
说话间灵压自然而然流溢而出,压得凡夫俗子们喘不过气来,头颅越发低下去。
小娥身量未足,微仰头直视两位仙女,却不肯动:“我若随你们去,朝廷少了秀女,追究起来,父母如何自处?”
仙女冷笑:“凡间天子,焉敢与我玄都仙门争夺弟子?”
小娥不动。
仙女踏前一步,紫云涌动,劲风如猛兽扑至。
小娥仍不动。
仙女压下不耐,皱眉将一琉璃瓶琼浆挥到天使面前,“将此物与凡间天子,便是一百个秀女也抵得过了。此女乃我仙门之人,尔等如若冒渎,有如此石。”
那琉璃瓶下的石板地面,竟已无声无息碎为粉末。
仙女冷冷看着小娥,看她究竟要选人间富贵,还是要选仙门无上妙法。
她们眼里也只有小娥,毫不在意匍匐在地、叩拜不止的蝼蚁。
景小娥放开景大娘子紧紧抓着她的粗糙手指,轻轻推开跪地战栗但仍试图挡在她身前的景大郎,扶起这对父母,对他们躬身作别,一步一步走向仙女。
仙女露出满意而倨傲的微笑。
紫云托起她们升上鸾车,衣裾飘拂,化作流星向西奔驰而去,将凡尘俗世远远抛在身后。
唯余异香盈盈,凤箫细细,萦绕三日不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