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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山(1 / 2)

“师父,我想下山去看看。”十八岁这年,持盈厌倦昆仑终年不变的云雾缥缈、崇山绵延,提出下山游历。

半年前,其余弟子们已各自下山寻找机缘。她未入道途,本来无需经此历练,玄都真人亦忧心她缺乏自保能力,下山遇险。

但,凡是她明确提出的要求,玄都仙人从不拒绝。

持盈负剑下山,焚风卷着焦枯草叶钻进她发丝里,汗珠尚未落下便被燥热空气吸干。

天下大旱,绝非下山游历的好时机。

持盈沿汉水南下,直奔江夏郡,心中想着此地号称九州通衢,若要寻找比她更早下山的朋友们,想来比别处更容易些。

持续半年的干旱使汉水有气无力地日渐低落下去,以往船只上行时才需要纤夫,下行船只乘着奔涌浩大的水流一日千里,而今就连下行船只也需要纤夫拉动。

她目力好,清楚地看到纤夫四肢枯瘦、腹胀如鼓——断粮的人饿极便吃草根树皮,继而吃观音土,观音土不能消化,食者往往腹胀而死。

纤夫深深弯腰下去,脸贴近干燥土地,汗珠砸下去,腾起小小烟尘迷眼。曾在劳作中锻炼出的饱满肌肉早已消耗一空,脊椎支棱起来,像嶙峋的弓。

持盈自船头飞身而起,足尖轻点纤绳借力两次,轻若鸿毛,纤夫甚至未能发觉那一瞬肩头重量有所增加。

她甫一上岸,便伸手挽住纤绳,反手将其挽上肩胛。

纤夫们没有理会持盈,眼神浑浊茫然。

直到夜泊江渚,持盈才回到船上,纤绳在两肩压出深寸许的勒痕。

晚饭只有一小碗粟米粥,持盈小口啜着,不敢洒出一滴,仿佛这粗糙食物比昆仑的玉粒金莼还要珍贵。

刚上船那日,她用剑抵着船主咽喉,问他为什么让纤夫饿着。

船主让她看岸上成百上千的纤夫:“这么多人,便是拿出船上所有粮食,也不够他们吃一天。”

更何况他们还有家小,一船粮食如何救得了这么多人?

愤怒砸到空茫处,化作无限心酸。

船略过江夏时,持盈肩头已磨出厚茧。

她独身上岸,站在城门口踌躇不前,她听说江夏城是最繁华的城池之一,市列珠玑、户盈罗绮,街边卖水的小贩都用银器盛水。

但她目之所及找不到一丝生气——所有树叶野草都已被吃光,街巷里门洞张着空荡荡的嘴巴,人仆在地,间或睁开眍?的眼,神光欲灭不灭,祈求路过的她给予怜悯。

他们没有力气哭求。

偶尔有人大嚼瘦小幼嫩的肢体,野兽似的眼光落到持盈身上。她亮出剑,那些饥饿的目光便缩回去,搜罗其他一切可吃的东西。

整个江夏城里只有郡守府花木葳蕤,翻墙跳进来的持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——一路上所有绿色都被饥民啃食干净,她太久不曾看见如此花红柳绿,以至于被眼前美景晃得双目生疼。

她眨眨眼,借草木屋宇的阴影遮掩身形,尾随一队捧着食盒的侍女。

她们人数众多,步履匆匆,手中食盒向外散发着诱人香气,想必郡守府此时正有一场宴会,她们要将这些美食奉给客人。

侍女鱼贯进入一所大屋,久久不见出来,持盈潜近,看清屋内景象,登时惊出一身冷汗。

没有宴会,整个大屋里只有一个人,或者说,人形怪物。

郡守身形庞大得绝不正常,肥肉满溢以至于撑破衣服,持盈仅能根据被撑裂后滑落在地的革带确认他就是郡守大人。

屋里碗盘堆叠成小山,摇摇欲坠,角落里残羹招来苍蝇,嗡嗡不休。

郡守一刻不停地大嚼,适才侍女送来的美食已被一扫而空,他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渗淡黄而污秽的油脂,粗大手指抓起酒坛仰脖灌下,张嘴瞬间恶臭如有实质地占据全屋。

郡守大人眼睛淹没在横生的颊肉里,目光逡巡,忽而舌头一伸,将苍蝇卷进口中咀嚼,滑腻的目光落到侍女身上,涎水滴落。

持盈早忘记自己还饿着,腹中翻江倒海,踉跄着退出郡守府。

郡守衙门外,八字墙相对,木笼里悬吊着一个人,羽衣碎裂,星冠跌落。

持盈一路行来只看到这一双清明的眼,于是她攀上囚笼,解下皮囊,喂一口水给那双龟裂如城外土地的嘴唇。

“那是什么妖魔?”

“不是妖魔,是仙人。”

璇玑是留星观的女冠。她曾经是个才女,同一个门当户对的才子成婚后,才子左一个小蛮右一个樊素地纳妾。

才女不耐烦守那份活寡,写下一封和离书,带着自己的嫁妆扬长而去。

过几年,才女觉得膝下空虚,索性收几个学生,教书育人度日。教着教着,名声传到宫里,被聘去当女官。

她教导将来要做诸皇子妃的秀女,又与大明宫内侍监首领太监结下对食,在宫中地位超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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