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座城与它的百姓对自己的父母官一无所知。
庄清舟处理起鸡毛蒜皮的扯皮事驾轻就熟,又仗着天高皇帝远,养老般的日子过得颇滋润。
他在府衙隔壁特地辟出一间三层阁楼作为逆旅,以官家名义有偿为走商旅人提供居所。
不过结局惨淡就是了。
开张第一年,从旁惴惴观望之人众多,银子落地为安之时寥寥;
开张第二年,林羽出现了。
然后就再没有然后。
从他眼巴前抢光生意这件事,是真真切切算结了梁子的。
“那家伙向来视我们为半个眼中钉,若我们真被咬定什么错处,横生出枝节,才真得不偿失。”
林羽莞尔,“你方才不还夸他有胆识?”
对方毫不文雅地翻了个白眼,那哪是在夸他?分明是......
林瑶掀起眼帘快速往她身上扫了一眼,硬生生把话吞回肚里。
好在林羽没放注意力。两人一搭没一搭聊着,不知不觉又行到告示墙附近。
前方围观人群总能聚成左三圈右三圈,一个字正腔圆如玉石清悦的温润之声,从不时发出低低私语的人群里就那么刚刚好地穿透而出,声音清晰地传进林羽耳朵。
她徒地转身。
走在身后的林瑶:“?”
难得林羽神情严肃认真,咬紧一口银牙。
“你看我印堂颜色如何?”
“??”
天庭饱满,额头光洁,好面相。
林瑶结结巴巴道,“印堂红润,气血充盈。”
她摇头,纤长的睫羽微闭,复而睁开,阴恻恻道,“不,今日可能撞霉运。”
“......”
一语言中。林瑶方幡然醒悟。
这溜进耳朵又近在咫尺的熟悉台词从何发出。果然,奇闻异事在哪里,有人就能闻着味道出现在哪里。
此刻,清润的声音裹围在重重背影里,人群两两三三欲散,议论声渐弱。
俩人朝声音走近,至檄文榜栏前才发现,榜栏旁的台阶上正就地坐着一人,不就是二人心照不宣之人。
那人一身青灰长褂已洗得发白,好在还干净妥帖,正曲起一腿随意摆了个舒服的姿势。
林瑶撇嘴,若不是间或犯心软病的林大娘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某人只怕就自生自灭了。
那台阶前方一步之地,闲散百姓正围站成圈,显然听人说故事比干瞪眼看白纸黑字要有意思得多,众人正从不同方向同时伸出头向他张望,眼神中满是瞧热闹的惬意之色。
文周易正对面站着一个黑脸中年汉子,短衫打扮,双袖卷起,露出一双健壮的臂膀,因一只手被文周易握住,躬身的姿势颇不自在,脸上还充满狐疑不信。
林羽偏身站在人群之后,默默看二人对峙,那汉子面部的横肉因愤怒而轻微颤抖,另一只手攒在胸口,仿佛马上就要抡拳朝对方挥舞过去。
“秀才,你莫不是故意当众出我丑?”
这语气里渗透了着实的凶劲,偏生还有点熟悉之感,听得林羽秀眉轻轻上顶。
白日里讨论悬赏令,主张刺史府难断案情,还妄议父母官旧事的,原来就是此人。
文周易并未被对方凶神恶煞的样子唬住,清癯白净的脸仅是堆起无辜。
脸色依旧苍白,不过也很接近他平日的状态,果真在慢慢恢复。
如同自己平日玩笑般呛声刻薄他,文周易总是习惯性摆出一副好好脾气的姿态。
仿佛只单纯地,对自己面前之人的情绪产生兴趣。
“你不信便罢,过几日怕要应验,届时再找上门来,为时晚矣咯。”
文周易表情转而诚恳认真,但看在那汉子眼里,是得寸进尺状的嘲讽,他怒声低吼,一把揪起文周易的衣领。
“找上门来”四个字,才真正触到了林羽的霉头。济阳城谁人不知道林家客栈,若麻烦真要找上这神棍,不等于将客栈闹翻天。
抑扬顿挫的腔调充分表达着说话人兴致高昂的情绪,就像众多跳跃的音符,在林羽的太阳穴上反复横跳。
她冷了脸浅叹,终是走上前去扒开了人群。
众人便瞧见,一位身材高挑,身姿绰约的女子,眉眼间情绪清淡,正施施然往前挪步,诸多双眼睛闻声而动,齐刷刷聚焦上去。
那些不约而同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,大约有好事者的喜悦、有不解者的惊疑,总之,一番行事倒是彻底吸引了目光。
林羽走到人群中心,自对峙二人跟前站定,堪堪让地上坐得自得其乐的人恰巧看到自己。
文周易正口沫横飞得起劲,徒然发现人群里轻微发出了骚动,正诧异,目光便也从众看去。
这行动婉约优雅的身形从左右分立的两排看客中缓步由远及近,与黑脸汉子站在了并排才落定。
清丽明艳的面庞太过熟悉,见对方眼含半分冷漠,半分讽刺正瞧着自己,文周易竟仍是好脾气地笑笑。
他其实五官平凡,偏偏长了一双让人难以忘怀的眼睛。那双氤氲了水色的狭长凤眸,眸中光泽变幻,时而幽深如潭,时而清冷如泉,眼尾处隐约吊起一丝微弱的狡黠笑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