允抬眸看他。
“河涧茶农约二十余人赶入洛京,在京兆尹府门前击鼓鸣冤,状告崔氏茶商哄抬价格、打压茶农。”
“崔氏?”宣珩允蹙动眉心,若有所思,“河涧崔氏。”他嗤笑一声。
这是大理寺少卿崔司淮的族家。
张辞水拿不准陛下态度,如实回禀,不敢有任何偏袒,“此事牵扯到崔少卿,大理寺怕……”
“怕得罪朕面前风头正盛之人。”宣珩允面无表情,漫不经心接话。
张辞水沉默一瞬,“京兆尹不敢妄自定夺,将此事呈报六部,六部留京的大人们几番商议,只说要待陛下返京,由陛下亲自决断。”
宣珩允冷笑一声,自过年前后,他处理完最后一批皇室乱党,把那些意图搅动朝堂风云、做从龙功臣的野心家们下狱的下狱、流放的流放,朝堂就太平多了。
只是,剩下这些不结党、不站队的老臣们,就真的是好官吗?也可能,只是中庸罢了。
不干事,自然不做不错。
总有人领着朝廷俸禄吃着天家皇粮,在朝养老。
此次南巡,宣珩允带走了三年来他亲自提拔的所有人,留洛京一潭浊水,他要那些摸鱼之人原形毕露。
“京中官员,就无一人对六部、对京兆尹的做法有异议的?”宣珩允问。
“有,御史台谏议大夫陆仕良公然讥讽京兆尹不敢作为,左散骑常侍李恭、尚书省右司郎中薛怀恩均反对六部决定。”张辞水回禀。
宣珩允低笑,“总算还有清醒的人。”
突然,他话锋一转,继续说回茶农一事,“崔氏一族在河涧根深叶茂,百年来靠茶叶生意吃尽好处,可惜,树大招风,不能过贪。”
张辞水疑惑,“陛下?您知情?”
“猜的。”宣珩允淡声道:“商铺遍布大宛,仗着铺子多、财力厚,恶意压低茶农的采购价,再低价多销,逼得小茶商只能关门。”
“茶农赚不到钱,继而就不再种茶,他们再以低价收购茶园,以低廉的工钱雇那些经验丰富的茶农为他们种茶,而茶叶的价格,日渐走高。”
宣珩允的声音清清冷冷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张辞水听得半知半解,拧眉自顾思索半晌,终于恍然大悟,一副崇拜模样叹道:“陛下您从未踏足河涧,竟能说得如圣驾亲至,属下佩服。”
宣珩允掀了掀眼皮,怪异瞥他一眼,一番话说得,既像夸人,又像骂人,亦属实难得。
涉政的门阀世家已经偃旗息鼓,甚至一蹶不振,倒是这些世代行商的大族,日渐猖狂。
“你这两日,往返于彩衣镇和铜元郡,可有发现?”宣珩允把手上毛笔放回砚台,以指撑头,肘骨支在扶手上。
张辞水稍一思索,赞道:“江左不愧鱼米之乡,当真富庶。”
“鱼米之乡,处处富庶。”宣珩允说得很慢,表情淡漠,“唯渔农饔飧不济、唯农户筚路蓝缕。”
张辞水愕然,陛下这两日当真是赖在娘娘的行宫了吗。
“方才一路过来所见。”宣珩允似乎听到了张辞水腹诽,难得同他解释。
张辞水兀自尴尬,突然他吸一口气,少有得反应快了一回,“江左的渔船、米铺皆姓薛,是铜元郡郡守的老岳父家。”
“嗯。”宣珩允低低应一声,叹出半口息。
奉化帝时,朝廷对待商户态度宽容,只要每年充缴上来的税收能够丰盈国库,其余一概不问,久而久之,放纵了这些远离京都的官员,任凭他们官商勾结,合伙敛财。
张辞水静静听着,他非谋臣,但也看得出,陛下要对远离中央的官商出手了。
“南巡车马还有几日到铜元郡?”
“两日后到。”张辞水回禀。
宣珩允不再言语,复又拿起那支略显普通的狼毫笔,颔首疾书。浓密似鸦羽的睫毛垂下,在那张冷白的脸上打下深青色阴影,不觉又阴翳几分。
一声风哨泣鸣,从半掩的雕花朱漆窗扇扑进去,吹得烛台上蓝色火焰一阵跳动。
张辞水行至窗前,欲合上那半扇窗。他刚在窗前落下脚步,一只黑羽鸟双翼收起,一头扎进窗里,稳稳落在张辞水肩上。
张辞水顺势合上窗扇。
他摸了摸鸟脖子上那一圈软羽,后取下鸟腿上的信筒,取出里边信笺,黑羽鸟煽动双翅,落在一张屏风上。
张辞水走至书案上,奉上信笺。
宣珩允收笔,接过信笺漫不经心一行行看过,面上并无波澜,只是将信件凑近烛台时意味不明低笑一声。
一阵烟灰气从火光中腾起,迅速弥散。
宣珩允接过锦帕擦净指尖,扫了眼案上书好的诏书,“传令铜元郡,此番南巡,命大理寺少卿崔司淮为钦差,彻查大宛官商勾结、打压小商农一事。”
“命其两月内,肃清所有族商垄持一方之恶状,还坊间小商农自由营商的环境。”
张辞水骇然。陛下要崔司淮来做这件事,崔少卿自己的背后就是崔氏茶铺,他不禁心想,陛下此番是在考验他、还是惩罚他。
崔钦差手中的“尚方宝剑”若想落得服众,这第一刀必然要砍在自家身上,他唯有惩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