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宗敏跟着李自成,已经打了近十年仗,也算是见惯了各种腥风血雨的大场面。
当初李自成被曹文诏打得几乎逼入绝境,主力尽丧时,当初前代闯王高迎祥被孙传庭围歼俘杀时,明军的战斗表现,都堪称如狼似虎,果敢跋扈。
但是,刘宗敏内心都没有恐惧过。因为他只要能看到敌将的眼神,他就可以从中看出对方不过是在跟他好勇斗狠,
对方一时赢了,也不过是在勇敢悍不畏死的狠劲儿方面,暂时压过了他;在人多势众器械精良方面,压过了他。
而这些要素,都是可以提升的,胜败乃兵家常事,打输了,只要擅长流窜,那就再来过,重新拉人裹挟洗劫攒兵器,这种事情都做了这么多年了,有什么好怕的?
然而,今天却不一样。随着沉家军的火枪队,毫不后退地坚持开火,一直被闯军冲到面前三十步了,还在那儿冷漠坚毅地开火,躲都不带躲的。
刘宗敏内心,竟第一次产生了气势层面的动摇。
一排排的火枪霰弹,在极近距离上的杀伤力,注定是可怕的,这一点已经在过去两年半里被反复证明了。
绵延数里的战线正面,每一次排枪,都有数百人的直接阵亡,和更多的伤者倒地哀嚎。
闯军将士的疯狂冲锋,越到后段伤亡会越大,直到进入肉搏后才能渐渐抹平装备上的差距,这一点也是闯军上下将领人所共知的了。
但包括刘宗敏在内,所有人都觉得,己方有能力冲垮对方!沉树人这可是背水结阵!背后还有船!这种阵仗,不是最容易让敌人因为恐惧而崩盘的么?狭路相逢勇者胜!斗狠就行了!
可是,为什么战况的进展,却跟设想的不太一样。
在某些阵线上,沉家军的火枪兵在三十步距离上开完最后一枪后,甚至还不后退替换,显然是担心继续使用叠进法,会导致阵线混乱。
所以这些士兵直接检查了一下刺刀,甚至蹲伏了下来,把刺刀斜向上举着,枪托支撑着地面,从头到尾没有后退一步。
而后排原本应该轮换上前的火枪手们,则是直接在前排袍泽蹲伏后,采取了越肩射击,直接在对方头顶上两尺的距离,朝前开火。
这最后一轮的开火距离,已经是只有十几步了,勐烈飞溅迸射的碎铅珠,把一排排的流贼前排士兵打成筛子,惨嗥响彻云霄。
这种打法,只能是偶尔为之,是需要极大的信任和勇气的。
哪怕到了欧洲、18世纪后半叶,不是没有西方将领想过这种战术,从腓特烈大帝之后,一直到拿破仑之前,越肩射击的尝试一直都有,可用得不好,就有可能因为紧张,直接把前排战友爆头。
而且第一排的蹲姿,对于即将到来的肉搏近战是非常不利的,虽然己方可以攒刺的刺刀数量、密度陡增了,但第一排士兵的高度劣势却太明显。
如果对面冲来的是骑兵,蹲下的步兵头脸的高度,几乎都在马腿的膝盖部位了,看到缭乱的马腿在面前飞舞,稍微意志不坚定一点的人,都会恐惧后退的。
种种非正常的表现,都引向了一个真相——刘宗敏对面的这群士兵,根本不是正常的、一般的士兵,他们已经被激起了一种信念。无论是保卫家乡,还是斩断屠掠者的魔爪。
“狗杂种,叫你们屠我家乡!陕西狗老子杀五个够本,杀十个赚一番!”
“爹,娘,我给你们报仇了!二哥,你的仇也报了!”
而喊出这些话的,显然是河南本地兵,是被李自成这一年来“抗拒者屠城、直接投降者开仓放粮”策略所屠的城的受害者。
那些动辄喊杀好几个才够本的,一看就是把自己被害的全家人口数量都算进去了。
刀枪入肉,残肢断臂乱飞,鲜血碎肉迸溅之间,刘宗敏部感受到了越来越大的震撼,甚至反过来有一点恐惧。
“给爷死!为什么不退!为什么不退!奶奶滴船就在后面,不逃者死!”刘宗敏本人都悍勇无比地挥舞着大砍刀,仗着个人勇武和身穿最精良的铁甲,疯狂砍杀当面的官军将士。
但他砍着砍着,内心却愈发心浮气躁起来,因为他完全没看到自己的疯狂砍杀,能让对方士气崩溃、因为恐惧而后退。
今天这个战场,对于闯军来说,唯一的优势,就是敌人如果士气低落、转身逃跑乱了阵脚,他们就能掩杀驱赶下河,把无数官兵直接在颍川里淹死。
如果不能打出士气上的崩溃,光靠一刀一枪的换人命搏杀,闯军是一点便宜都占不到的。而且官军火力更勐、火力有层次,只要僵持住,把这儿打成一个绞肉机,官军的交换比能够占到绝对优势。
官军士气迟迟不低落,刘宗敏又怎能不怀疑人生?他砍着砍着,都觉得有点疲惫了,那种感觉,就像是疯狂叫嚣的斗鸡,遇到了冷漠的呆若木鸡。
一个个被刘宗敏砍死的官兵,眼神中都尽是冰冷的含义,和深邃的仇恨,哪怕受了致命伤,还想从刘宗敏身上带走一点器官、多留下一道伤痕。
这哪里还是明军?明军有这气势,大明早就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了!
……
阵后的李自成,眼看刘宗敏都拿不下,当然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