济阳城命案邸报摆在勤政殿偏殿案几上。
面容稚嫩的侍从垂首静立许久,他知道偏殿内其实只有自己在,却仍不敢抬头。
他刚被师傅调遣到天子身旁伺候,他明白这个机会等于重新投胎再造,于是谨小慎微地遵循着师傅的教诲。
“主子没唤你,凭他自在,不要亦步亦趋地跟着。”
“主子喜欢每日去那里自己安静待一会。”
他觉得师傅的担心未免多余。
因为“那里”守卫森严,除了太后与陛下,或经这二位至尊首肯,否则擅入者,杀无赦。
帝王宗祠——参琅神殿。
数排白烛长燃不灭,轻烟袅袅在重重布幡间缭绕。
年轻俊美的天子长身挺立在蒲团前。
他的视线定格在一块金色小篆刻字的神位上,眼神浸溺。
西京当今掌权者薛承觉,年号玄皇。
玄皇帝与他的国家同样年轻。
算上他爹羽德帝和他爷爷开国皇帝始宗陛下,西京建国不足五十年,无疑能称之为年轻的。
正逢玄皇十年,太后还政于帝不过两载,遥远的边塞横死一个录事,这在王都眼里无异于踩死一只蚂蚁,不会泛动丝毫微波。
西京的王都无名,就是没有名字的意思。
始宗陛下经天纬地,一生励精图治,唯一一个小爱好,就是醉心于将自己的王廷建造得美轮美奂,并喜滋滋取名:千珏城。
于是千珏城被提及得多了,人们便也不记得西京的王都姓氏名何。
城中原本有两尊大佛,一尊皇帝,一尊太后。
但数月前,太后居住的常宁宫毫无预警地宣布闭宫,并颁布“非旨不得入”的懿旨,若非念旨的小太监亲眼看见明亮新鲜的玺印,说句大不敬的话,就凭皇帝与太后那浮于表面、经年难以调和的母子关系,千珏城里又得暗流四起。
“哎,主子怎会不理解太后苦心......”
这话题简直可怖,侍从每每听师傅提及,都噤若寒蝉。
城里的老人,不管侍奉哪位主子,深浅约莫都晓得一些,可谁敢真的置喙那二位的是非?
而况在旁人看来,那二位相互间的执拗和纠缠,不过是在自苦罢了。
那位贵及至尊的奇女子,终将载入西京史册。
羽德帝早去,她与稚子在无上高位,王座之侧豺狼虎视眈眈,朝局风云变幻,推动着时间的齿轮无情往前。
踏破一路峥嵘铁血,回首时,匆匆不过十年。
十载枕戈达旦,写不尽她超脱于男人的坚韧和果决。
十载兢兢业业,绘不完她跃居于男人的胸襟与慈悲。
她最近之处只有薛承觉。
懂事后他也逐渐明白,岁月铁杵磨针般消磨着母亲对世间一切情感的好奇,对一切美好的期许。
渐到后来,当“它”发生后,母亲甚至看待“活着”这件事,都极度平淡。
那绝不是他熟悉的至亲,她应该随时知性克制,随时活力充沛。
随时做好准备......挡在他身前。
有一天,他发现母亲再也不会做这件事。
那一天,在一个午后,“它”发生了。
西京摄政王、金琅卫的王、他的皇叔,薛纹凛死了。
就像夜空中最夺目璀璨的星,高悬天际时让人无法忽视,坠落消失时只需一瞬,一瞬,就走完了一个人的一生,无论他生前如何光芒四射、功绩卓著,死后,只不过随时间流逝湮没在人们的记忆里罢了。
他选择在薛纹凛生命终结的那一刻,与他完成和解。
这一切对于薛承觉来说,就像做梦一样。
在薛纹凛的悠长岁月,薛承觉曾无数次当面诅咒他死。
而愿望,猝不及防就实现了。
薛纹凛在他怀里咽下的最后一口气。
这位皇叔一贯不可一世,身居西京掌舵人多年,最后的执念,竟依然只是母亲。
薛承觉甚至不明白,从何时起,他便明白自己已知晓?
皇叔从未逾矩、从未露情,甚至从不表达。
他从来流畅地扮演着“恶霸”叔叔欺负侄儿母子的角色。
在他死的那一刻,薛承觉无所适从。不知道该为自己感到可笑,还是为皇叔感到可悲。
回忆小时候,从教习太傅与薛纹凛的“混合双打”里逃出生天的时刻,依仗母亲屡次给薛纹凛下马威的时刻,薛承觉享受着由心底里油然而生的痛快。
那真是世间最大的恶意。
继而,连与他之间长达数年的对垒,顿时变得令人讽刺不已。
也许其实所谓的恨从来就没有意义,不过是自己内心单方面的偏执。
没有了薛纹凛的西京,日升月落照常,没有了吾王的金琅卫,依然是坚不可摧的雄军。
只是在母亲身上,时间仿佛停滞,她的神魂留在收悉死讯的那个午后。
活着的人,日子仍需继续。
而离开的,也仅仅是换了一个活法。
隔着神位下轻飞飘散的烟香,薛承觉默默环视殿内的一切。
这里曾经有一幕场景,每日重复发生,每日都没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