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害死了薛纹凛,但这绝非自己的本意。
西京在大嵊的废墟上建国,而旧朝余孽尚存。
他们聪明狡猾、如蛆附骨。
他们从来目的明确,只争王权,却并不关心百姓安危。
可薛承觉当上皇帝后才明白,放弃“随心所欲”艰难,“与百姓共苦”更是难上加难。
那段时间,叛军四处游击,呈送王廷的军报不绝,比起保护王土,他更眼红薛纹凛还在不断加立军功。
他头顶着两尊摄政大佛,恰逢叛逆的青春年少时期,自然整日无心政事。
金琅卫永远冲锋在前,薛纹凛甚至明令帝王一系的赤爵卫必须近身随侍天子。
这步棋真如薛纹凛本人一般险恶至极!
年轻的天子当时大约这么想着。
直到北澜之地的军报送达皇庭。
洁白无瑕的丝绢布上,匆忙留下的血书狰狞又刺目。
那是金琅卫副统帅薛纹庭殉国前的绝笔。
彼时,薛承觉坐镇皇城,而薛纹凛正在京畿近郊治理水患。
那段为数不多的、两人能平心以待的时光,再次回想都令他的心隐隐作痛。
随侍用颤抖的声音念完军报的那一刻,谁也不敢抬眼看皇帝的表情。
薛承觉放下手里的木雕玩物,兀自发愣。
就愣神到,倏地粗暴伸手将绢丝布攒在手心,吓得周遭侍从哗啦跪倒一片。
军报血迹斑斑,一字一句都在不断加速他的心跳,焦虑潮涌着直冲头顶。
快要爆炸。
那位素日温柔善良的皇叔,是薛纹凛心中仅存的亲人。
薛承觉忽而又自嘲。
在薛纹凛的心中,皇亲国戚甚至还抵不过家臣亲厚,至于亲叔侄,能温和说话尚已可贵,何谈亲人不亲人。
“摄政王可知?”皇帝紧了紧喉咙,干涩地发问。
匍匐在地的侍从惊慌地摇摇头,随机顿住。
“怎么?”
“摄政王业已返回王府,怕是早已收悉消息,因军报......发自金琅卫。”
是了......
不知是不是眼眶太热,他竟然没认出那是十皇叔亲笔。
薛承觉用力闭了下眼睛,复睁开后只得见眼眶略微的通红。
“明日早朝,他可有告假?”
“还未收到旨意。”
薛承觉忽然自我宽慰。
他一向自诩这帝王当得极不顺遂,所谓前行之路的绊脚石,说白了就是“某人”在跟前碍眼,让他如鲠在喉。
他摩挲着绢丝上的血迹,脑海里实在难以构建起屠戮和厮杀的画面。
他和他的千珏城,不管从哪儿看,都那么安定祥和。
薛承觉初次,这么近距离面对死亡,与战场。
他方惊觉,腹中那些挑弄人心的帝御之术,当下思无半点用武之地。
或者有吧,回望自己登基这些年,与其说在学习如何当一个皇帝,不如说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搞破坏上面。
他的目标,是一切薛纹凛所在意的事物。
凡是薛纹凛赞成的,都反对到底;凡是薛纹凛憎恶的,都甘之如饴。
他的皇叔少年成名,文武兼修,自先帝登基时起便是一方藩王。
薛纹凛的功绩在军,谋略在兵,但西京素来重文不重武,也只有近臣和曾经的对手领教过,他还擅长“营”。
军报被安放在御案上,内容简短,笔者字字笔锋有劲,句句切中要害,多余废话一个字也没有,简直不像是在留遗言。
皇帝忍不住苦笑,一母同胞的兄弟,大抵相同罢。
他脑海徒然浮现的画面,是薛纹凛略显秀丽的、日常带着些嘲讽意味的冷漠面庞。
以前但凡看到这表情,他内心都无比厌烦。但此刻薛承觉希望皇叔能一直维系住这个姿态,做那个自己熟悉的摄政王。
这样,自己就能心安。
薛承觉内心几乎有一种惯性认知,全天下都乱,薛纹凛都不会乱,这位大嵊王朝“第一摄政王”素有“天下之担,在彼之肩”的自觉。
想到这,心中复杂的情绪加速疯狂滋生。
而这种根源居然来自顾及“那个男人”的情绪,这足以让他心烦意乱。
皇帝仿佛探知到自己正在害怕什么,又或者,在期待什么......
第二日早朝,群臣陆续了来到大殿,立定一个,便惊呆一个。
往日但凡朝会,摄政王从未迟到过,皇帝从未准时过,众臣早已习惯在两个都得罪不起的男人之间努力调和。
但今日却一反常态,天子神情肃穆地安坐王座,摄政王竟尚未现身。
王座后的幕帘下,太后沉静端坐,母子俩自军报入宫还未打上照面,幕帘前的座位正空着。
此时众大臣分立两侧,都眼巴巴看着皇帝。
仅有靠前两排的文武重臣表情凝重。
摄政王告假了?
领头的两位臣子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,得到对方或疑惑或否定的答案。
但陛下的随侍躬身在一旁还不言语,陛下不下令,朝会不开始。
薛承觉木然等了片刻,悄悄打了